天山之子——博格达峰
◎ 王建江
清晨的博格达峰刚被第一缕阳光点染成玫瑰色,我已站在松林深处。雪水在石缝间泠泠作响,碎银似的冰晶攀附在苔藓上,仿佛千万年前冰川消融时遗落的星辰。哈萨克牧人赶着羊群踏过晨雾,皮鞭甩出的脆响惊起几只雪雀,它们的白羽掠过云杉林梢,恍若游牧民族千百年迁徙途中飘散的传说。
脚下的砾石还沾着夜露的湿润,却早被风吹成深褐色的皱纹。转过山坳时,整片草原突然撞进视野,金莲花正在苏醒,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雪峰的银光。二十年前初遇天山时,我也曾在此处驻足。那时牧羊少年递来的马奶酒还带着毡房的温度,他指着远处的雪线说:“那里睡着天马的魂魄,每场暴风雪都是它们扬起的鬃毛。”
正午的太阳将雪峰淬成耀眼的银甲。我循着古牧道攀援,岩壁上赭红色的岩画突然闯入眼帘:持弓的猎人追逐盘羊,戴羽冠的萨满向雪山张开双臂。指尖抚过粗粝的线条,竟触到某种灼热的震颤。这些跨越三千年的符号仍在呼吸,风蚀的沟壑里沉淀着匈奴的箭镞、乌孙的铜铃,以及丝绸之路上破碎的驼铃。
山腰的毡房飘来奶疙瘩的香气。老牧人阿合买提的银须沾着马奶酒沫,他解开褪色的羊皮卷,指腹摩挲着炭笔绘就的山川:“祖父跟着商队翻越冰达坂时,见过雪豹驮着穿白衣的仙子。”窗外的云影正掠过他布满沟壑的脸,那些皱纹里或许藏着更古老的秘密——关于雪崩时显现的古城墙,关于月圆之夜雪松会奏响十二木卡姆的传说。
暮色将云杉染成墨绿时,我遇见转场的驼队。铜铃摇碎满天霞光,受孕的母骆驼温柔地舔舐幼崽,它们睫毛上凝结的冰珠像未落尽的星子。哈萨克女人裹着石榴红头巾,马鞍旁悬挂的冬不拉随步伐轻晃,琴箱上的鹰隼图腾注视着逶迤的山路。这样的场景,与岑参诗中“将军金甲夜不脱,半夜军行戈相拨”的肃杀迥异,倒更接近草原史诗里永不终结的迁徙长调。
当最后的天光沉入雪谷,牧民点燃了篝火。火焰舔舐着夜色,将年轻人的脸庞镀成古铜色。他们跳起黑走马,皮靴踢起的火星与银河相接。老阿肯的歌声苍凉如风:“雪线是长生天的哈达,岩画是祖先的眼睛,我们的马蹄印,是写给雪山的情书。”此时仰望苍穹,猎户星座的腰带恰好垂挂在博格达峰顶,宛如众神遗落的银链。
子夜独坐溪畔,雪水漫过脚踝的沁凉让人清醒。对岸岩壁突然传来清越的铃音,几只北山羊的剪影立在月光里,弯曲的长角挑起碎银般的星辰。这景象令我想起吐火罗文残卷中的记载:雪山之神每逢朔望之夜会派遣银角使者,巡视所有忠于诺言的生命。此刻的博格达峰正在吐纳云雾,宛如沉睡的巨神轻轻翻身。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启明星钉在冰川之上。当第一群旱獭钻出洞穴,晨雾中走来转场的驼队。新生的小骆驼蹒跚学步,它的眼眸比喀纳斯湖水更清亮。阿合买提老人将昨夜拾到的云杉果放在我掌心:“每个果壳里都住着山神的乐师,你听——松涛忽而汹涌,满山谷的云杉都在震颤,每根针叶都是竖琴的弦,每道年轮都藏着未破译的乐谱。
正午再次经过那片岩画时,斑驳的赭红色突然鲜活起来。持弓的猎人仍在追逐那只三千年未捕获的盘羊,萨满的舞姿凝固成山脉的走向。我的手杖无意中敲击岩壁,空茫的回响里竟夹杂着胡笳的呜咽。或许这片山岩本就是巨大的共鸣箱,收纳着塞种人的箭啸、大月氏的马嘶、成吉思汗西征时的雷鸣。
暮色中的赛里木湖泛着钢蓝色的冷光。传说湖底沉着察合台汗国的金印,每当朔月之夜,会有白马踏波而来。我掬起一捧湖水,掌纹间游动着细小的虹彩,像缩小了千万倍的极光。对岸雪峰倒映水中,宛如另一个颠倒的世界正在缓缓升起,那里是否住着永远年轻的自己?那个二十年前初见天山时,激动得在雪地上写下诗句的旅人。
深夜的毡房外,银河垂落成璀璨的瀑布。阿合买提老人的孙子偷偷告诉我,流星划过时对着雪峰许愿最灵验。话音未落,一道银光切开夜幕,坠向远方的冰川。少年眼眸里的星光突然变得古老,仿佛这刹那的辉光,已在他的家族记忆里闪烁了三十代人。此刻的博格达峰愈发庄严,积雪的山巅正在吸收所有许愿者的呼吸。
最后一次回望天山时,暴风雪正在酝酿。云层像千万匹灰马奔向峰顶,松涛化作浑厚的呼麦。山腰的岩羊突然集体昂首长啸,它们的角叉刺破低垂的云幕。我知道这是告别仪式——天山永远以最本真的面目相迎相送。那些未解的传说、未破译的岩画、未听完的长调,都将在某个月夜化为雪水,注入旅人梦中的血管。
下山的路上,雪粒开始亲吻面颊。恍惚间听见云杉深处传来冬不拉的弦音,混合着远古岩画的呢喃与现代登山者的笑语。转过身,看见自己的脚印正被新雪温柔覆盖,而博格达峰始终矗立如初,银白的峰顶吸收着所有时光的碎屑,像一尊亘古不变的日晷,丈量着人间与永恒的微妙距离。
(作者单位: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质局测绘中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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